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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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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走六扇門,易雨桐慈祥笑看他。

他道:“孫兒有話,想對祖母說。”

易雨桐擺手道:“軒泥啊,坐我身邊來。”

婢女被遣退。他挨著易雨桐坐下,易雨桐皺紋橫生的手捧他的臉微笑,道:“你真是……”卻突然哽咽,眼窩裏噙滿白濁的老淚。

他不說話,等待祖母的淚水滴下。淚水是悲傷的承載品,淚流得越多,表示悲傷越濃,並且消失得越快。

易雨桐道:“你要是肯笑,一定像極了情長啊!”

情長,命短。

他實在不願意卻又喜歡聽到這個名字,祖母一旦提起這個名字,就會傷心,他不願看祖母傷心。而他一旦聽到這個名字,那因孤獨萌生的靈感便擁擠在要創作的詩文裏,畢竟他還處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。

易雨桐站起,牽著他,蹣跚著,急切道:“來來來……”

他道:“慢點祖母,不急,孫兒今下午都陪您!”

易雨桐笑道:“好孩子,跟我來,我給你梳頭。”

他隨祖母步向她的房間,徑自坐在鏡前。

而銅鏡裏,一個少年的面孔卻令易雨桐神情和心思都漸恍惚,她明知是自己老眼昏花認錯了,卻不願意承認。她的妹妹,已經死了三十三年。她的孫子,像極了女扮男裝的妹妹。

三十三年若彈指一剎間,她的青絲變白發,她的手不再光滑和靈巧,梳起頭來顯得吃力,梳一會兒便要放下手臂歇一會兒。他乖乖的,稍彎身體,令祖母的手不至於舉得那麽高那麽累。

他的耳聽見一霎微雨灑庭軒,五官便都清明起來。窗外有梅樹的香,有海棠的倩影,身後有興致高昂的祖母,腦海中有滿庭霜的臉紅,已能讓他在這凳上坐上並且安逸一個下午。

雨飄了些進來,在他的手背凝成泫然的小珠。他不經意看鏡中,祖母的臉還洋溢微笑。擡眼看頭發,竟然,似被祖母盤成了一個雲鬟,左邊插上了玉石雲形金簪,右邊也插上幾支點翠釵。簪釵上各有一只孔雀斂屏步搖,祖母正為她一一戴上鳳冠,抹額。不管這些飾品搭配著合不合適,只要是姨婆的飾品,祖母都想裝飾到自己的頭上。

他道:“祖母將孫兒打扮成要出嫁的姨婆。”

易雨桐笑道:“好孩子,準確的說,接下來是將要穿上嫁衣的情長。”

飾品又被一一換下,易雨桐按給易雨妾女扮男裝的步驟來給他梳頭。她記得這一堆黑發要圍成發髻,還記得要插上玉簪來固定,也不會忘記戴上網巾從而彰顯情長讀書人的身份……

他突然道:“祖母,孫兒想出趟遠門!”

易雨桐道:“哦?多遠?”

他頓道:“大約一百裏。”

易雨桐笑道:“一百裏,也不算太遠嘛。”

他道:“不過孫兒可能會去好幾天,孫兒怕祖母擔心。”

易雨桐道:“你孝順,怕我掛念,我是知道的。但一百裏,哪用得著專門跟我請辭,你看看你父親,打仗一年能回來幾次,你日後跟你父親出去,去關外,去大漠,那才叫遠門呢!”

他道:“祖母同意了,孫兒明早就走,盡早回來。”

易雨桐忽道:“註意安全,不要隨意跟外人動手。”

他驚道:“祖母知道孫兒去哪?”

易雨桐笑道:“我才不知道呢!今天六扇門上門,一個二個畢恭畢敬的,可這來者畢竟不善啊,這不,都拿著你的錢袋明著還暗著查了,先說什麽死人,又說什麽江湖,都把我給搞糊塗了。”

他仍道:“我確實送給了葉志。”

易雨桐笑道:“我太了解你了,我的好孩子,你一定有事瞞著我。不過我不會強迫你說出來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。”

他低眉,忽道:“瞞不過祖母。孫兒想問祖母,如果有人在您面前偷了東西,您會怎麽做?”

易雨桐道:“自有捕快去管,我會報官。”

他道:“如果官不作為?”

易雨桐道:“自有天道懲罰。”

他道:“如果孫兒用自己的方式伸張正義?”

易雨桐道:“關於正義,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套標準,若都按自己的方式來,秩序豈不亂套了。舉頭三尺有神明,冥冥中自有賞罰。”

他道:“可是……”話咽了下去。報應並非一定會來,尤其是對那些能輕易掌握他人生死與命運的人。

易雨桐道:“你有你的想法,我改變不了。”

他道:“孫兒並不是有意忤逆祖母。”

易雨桐將桌上匣中一方手絹拈起,讓他握在手裏,笑道:“你小時候常問我什麽是好人?什麽是壞人?如果做不到對所有人一視同仁,是不是就不算好人?”

他道:“是的,我常常問!”

易雨桐道:“對所有人一視同仁,那是聖人,但聖人幾百年才出一個,我們都是普通人。做一件事之前,你要問問自己的內心,只要不違背本心就好了。”

他道:“孫兒明白了。”

他手上的雨珠被方巾壓碎,他兩手重疊將方巾夾在中間,易雨桐的聲調驚喜了,道:“別動,我的好孩子,我的情長,回來了!”

他安靜地坐著,聽祖母又在掩面啜泣,窗外的細雨下得更加纏綿。

自己有多像姨婆?這是困擾了他許久的一個問題,因為沒有答案,所以無法釋然。他回到自己房中,又將姨婆女扮男裝的畫拿出來凝神望著,這唇,這眼,這眉,生得極致,如畫,情至深處,他撫摸上去。當指尖觸碰到厚冷的宣紙時,他猛然驚醒了,原來這本來就是一幅真實的畫。

他的眉便蜷縮了,他比任何時候都想要得到殺刀。此刻,甚至捉住兇手的重要性都要在心中居次。

他將畫收好,關上門,走去馬廄。

禦風的傷口結了疤,似乎不影響行走。他去灑淚亭,仍最想騎著這匹高大健碩的馬兒,他去牽禦風,禦風前蹄紮進土裏,頭抗拒著往後拽。

他想禦風還沒好透,動物就是動物,不會掩飾內心真實的想法。在這一點上,人便虛偽多了。

但對滿庭霜,他卻毫不虛偽地暫時為她延緩了出發的腳步。臨行之前,他記得要為滿庭霜送去府中繡女現做的新式樣的衣服。

他落在湖心的鴛鴦背上,亭裏檀香仍在飄渺,不見滿庭霜人影。他想莫是去玩了,念頭一起,滿庭霜已從身後抱住了他。

滿庭霜道:“不準走,軒泥小哥,今日陪我玩捉迷藏。”他想,她已經十九歲了,還像個小孩子。

他道:“衣服給庭霜送來,我還要走。我叫煙兒來陪你玩。”煙兒是他最小的妹妹。

滿庭霜轉頭不理他。他又道:“臨走前,想求庭霜一件事。”

滿庭霜笑道:“求?你拿什麽來求啊?”

滿庭霜笑盈盈的臉似乎有隱隱的溫度,已把他的心臟熱得砰砰跳。他清楚滿庭霜要的是什麽,因此他知道怎麽回答,但這些肉麻的話,他還是說不出口。

他道:“三天之後灑淚亭,庭霜能否同禦風一起來接我?”

滿庭霜嘟嘴,這軒泥小哥,就是不接他的問題,冷冰冰的,還是故意不解玩笑語的風情。

嗔道:“說好了,是要我帶著禦風,還是要禦風帶著我?”

她似乎有些不開心,於是他怔了下,道:“我要庭霜來接我。”

話音未落,衣服已在滿庭霜懷裏。水蜘蛛被踩到水裏,又立即浮上來。

衣服上濺起幾顆凝圓的水珠,滿庭霜笑了。又自語道:“軒泥小哥,去灑淚亭幹嘛呢?”

輕踮腳尖,忙追上去。

他並不能走得太遠,剛出寧園,便被滿庭霜拽住衣袖。

滿庭霜急道:“進來,我沒有戴面紗。”

於是他和滿庭霜走入了一處幽靜的竹林。

滿庭霜佯生氣道:“你去灑淚亭幹什麽?”

他始有些後悔告訴她,道:“去見個朋友。”這麽說不算騙她,殺刀算是他日思夜想的“朋友”。

滿庭霜真生了氣,道:“女的?”

他道:“不是。”還未說完,滿庭霜斬釘截鐵道:“我要跟你一起去!”

他怎麽舍得讓她涉險?除了輕功,她沒有一點武功底子。

他道:“不如庭霜再幫我一個忙。”

滿庭霜不搭理他了。

他道:“這個忙對我來說,很重要。”

滿庭霜眼裏似乎還閃著受了委屈的淚光,松口道:“什麽忙?”

他道:“庭霜還記得史派輕功,能否幫我打聽到史老太君的後人。”

滿庭霜道:“那你呢?”

他道:“我的朋友有個怪脾氣,見不得女人,尤其是漂亮的女人。”他這樣說也不算撒謊,不然這殺刀為何會狠心殺死了姨婆?

滿庭霜笑道:“那好,我打聽出來就去接你。”

他點點頭,莫名有些不安,卻又飛身離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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